【狼温】吹落山头月
补档
凤蝶长到八岁的时候,千雪看出些眉目来。
他私下里派人查凤蝶的身世,查出她原是天允山一方山脚下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。
他于是问温皇:你这孩子哪来的?
温皇盯着书卷,也不抬眼看他: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?
千雪抢白:我乐意内!我是凤蝶的义父,怎么能不知道她是哪来的!
温皇道:天允山发瘟疫,我路过,不忍她孤苦伶仃,就收来作了侍女。
千雪半信半疑地点头:真不是你私生女?
哈。温皇歪头嗤笑一声:我哪像你?
千雪的脸先白再红:我私生活哪里不检点......
哎呀,不打自招,你也是有自知之明啊。温皇惬意地闭了眼,心情甚好。
我的名声都是给你们坏了。千雪气不打一处来地哼哼,良久,他说:我看她长得像你。
温皇摇摇羽扇:耶,她长得不像我,怎么能让我动恻隐之心?她不像我,那时我就放任她饿死了。
千雪心里不把他的话当回事,乐道:这话你也就现在敢说。他想了想凤蝶,又乐了:但我看她眼睛比你大。
温皇状似心痛道:好友多日不见,话术是愈发精进了,连你也学会埋汰我了。
千雪难得嘴上赢了他一回,心中快意,怕又给掰回去,急匆匆地回头讲:我下楼看看凤蝶!
温皇本想叫他把茶盅端过来,没成想,只好下椅褰裳涉水,哀哀叹道:至交好友在你心中的地位竟敌不上一个小小义女吗,千雪王爷。
凤蝶正端坐,临帖写字,落笔磅礴,千雪下来看到这么个场面,心疼坏了,小小年纪,戏没得看,点心没得吃,整日枯坐在桌前,真是见者伤心,闻者落泪,复又想起自己被王叔坑蒙拐骗到誊写定心经,更是心如刀割,他朗声唤道:凤蝶!
凤蝶见是他来,一时欣喜,手上沾了墨,千雪急忙取水来,清洗时,发现凤蝶握笔的那一只手上,关节处,竟起了一层薄茧!
千雪差点没哭出来。
他强忍悲痛道:凤蝶,想不想跟义父出去玩?我们出远门,不写这破字。
凤蝶闻言乐上眉梢,自然是去的。
凤蝶去收拾衣物,这厢千雪又步入主楼,义正言辞地对温皇说:我要带凤蝶出门远游。
温皇嗯了一声,点点头道:反了你了?
千雪一听,跳将起来:哇靠!你这是什么语气!虐待凤蝶你还有理了,我要带凤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!
温皇闻言,暗自摇头,心道:她虐待我还差不多。
分娩之痛,饶是他这般行走在生死边缘的人,想来也是后怕。温皇最初留下凤蝶的理由,十分不光彩,他的如意算盘是:巫教血脉到如今已几乎绝迹,一个孩子既有巫教血统,又有苗室王血,拿来引血炼蛊,岂不是非常方便啊!
转而十月流逝,风雨飘摇中,他在屋内拿着一把烧红的剪子,痛得几乎无法用力,虚弱地心想:哎呀,难道这就是善恶终有报?
窗外风雨愈急,大概是苍天正在落泪吧。
不足月的婴儿难照顾,温皇懒得对付,重金委托一户做奶娘的人家抚养,两三岁时才接回来,一晃竟是如今。
温皇从这心虚的回忆中抽身,哄着千雪:要去便去么,你是她的义父,我还能拦着你不成?而后问:几时回来?
千雪同他调笑:不回来了。
温皇笑道:若是食言,可要自罚三十坛。
千雪给凤蝶备了宝马香车,车内软垫香炉一应俱全,她偏不要,说想骑马,千雪愣了愣,温皇向来是坐轿子都嫌上车累,凤蝶爱骑马,这点倒是不像他。千雪急忙唤人找来一头小马驹,抱她上去,教她怎么踩马磴,凤蝶摸着小马棕红的毛,笑得不亦乐乎。
温皇站在一旁看,叹道:也不知跟谁学的。
千雪乐呵呵的:怎么啦心机温仔,嫉妒了?他捏了捏凤蝶的小脸,道:凤蝶还是跟义父亲,是吧?
温皇心中似嘲似叹,不禁以扇掩面。
千雪与凤蝶备好水和干粮,轻装上路,他先绕了路,去天允山脚下打探,这里的确是有一户带女儿的人家,后来不知搬到哪去,至于瘟疫,闻所未闻。
带凤蝶去她原先住的老房子,或许是当时年纪小,她对这间屋子并没有什么记忆,千雪进去查看,出门时候,发现凤蝶正用草茎穿蚱蜢,她对着阳光,小心翼翼地,千雪收敛气息,偷偷走到她身后,大叫一声:哇!
凤蝶吓了一跳,在地上蹭了好几步远,看清来人,气得板起了脸:义父能不能不要胡闹!
千雪笑得肚子疼,想靠过去,凤蝶躲他,他靠身高优势大步过去,凤蝶从他身下一轱辘钻走了,他只好威逼利诱:义父教你穿蚱蜢!
凤蝶犹豫片刻,还是过来。千雪握着她的手,将草茎穿入,一边喋喋不休:要像这样......不能直着进去,朝下一点,对!义父当年最擅长的就是这个,满朝的文武重臣都穿不过我,看,好了!
凤蝶看得专心,迫不及待地想自己试。
千雪忽然想道:不知温仔和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出你这样的小孩。
他们向北走,勒兰国有祭典,求火神佑其昌盛,凤蝶抓着要一张狼牙面具,戴上后龇牙咧嘴,凶狠恶煞,千雪不禁想,苗疆平民平日里见不着狼主,总爱谣传他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。
温皇难得有兴致跟他驾马出去看戏,看的就是一折《狼朝宫禁》,讲述血盆大口的狼主与一中原奇女子的恋爱之事,温皇鞠躬尽瘁地考察当地民情,发现当地女子皆欣悦狼主快意恩仇,然恐其青面獠牙,着实让他好好嘲笑了千雪一番,后来颢穹孤鸣知晓民间还唱这种戏,脸都绿了,下令禁止,外面是听不到了,只是温皇已将唱词背得滚瓜烂熟。
千雪往前回想,凤蝶出生那段时日,他与任飘渺有书信往来,信中提及之处,应是锡都边界,二人且游且走,路途中四下询问,有无人见过一位白衣剑者。
听得有一位妇人说,前头那个部落,数年前有位白衣剑者暂住,那妇人思及此处,像是陷入什么美丽的回忆里,直直说下去,那模样,俊得很,我去那头通知祭祀事宜,本来只住一夜,见到他,硬是多留了好几宿......
千雪急道:可知他叫什么名字?
妇人思索:我专门问过,似乎是任什么......
千雪道:任飘渺?
妇人笑了笑:或许是,我记不太清了。
千雪行路匆匆,骑马来到那一部落,凤蝶的小马驹跟不上,他就把她抱到他的马背上,将进入前,他仔细观视,怔了怔,竟是这里。
应是十几年前,罗碧驻守边疆,他与任飘渺骑马自苗京一路向北,跑到这里。
因他同任飘渺吹起牛皮,说自己曾在马上骑行不眠不休整整十个日夜,任飘渺来了兴致,一定要跟他比个高下。
千雪惯常骑马,家中有名骑,任飘渺仗剑天涯,家里连根马毛都没有,欲比骑术,当务之急是要找条不会跑断腿的马。
于是千雪带任飘渺潜入自家的禁地。
苗疆王室的养马场,禁卫森严,千里名骑不易求,经遴选入苗王宫,更是上乘,不容闪失。
千雪只说带好友来看马,然宫内明文规定,王胄重地,外人不得进。千雪苦恼地在门外踱步,敲敲脑袋,忽地笑藏刀一出,刀柄一敲,两个守卫应声倒地。
任飘渺在一旁看着,淡淡地道:你这王爷也就这点面子。
千雪正忙着把两个躺尸的守卫拖到一旁,闻言脖子一梗:哇靠!我们这是纪律严明戒备森严耶,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来这儿的!
终于进门,千雪一看见一匹黑马就抱着不撒手:这个好!看看看,苍狼的,适合你!
任飘渺低头,一匹小马驹,眼神明亮,器宇轩昂,甩甩尾巴,是一匹好马,如果不是身长只到他大腿骨的话。他无语:苗疆没人了吗,王储就骑这种马。
千雪一听就炸了:喂喂,人家才五岁!你以为......他看见任飘渺在一只白马前站住,渐渐地噤了声。
任飘渺说:我要这个。
千雪窜到他身后,挠了挠头,局促地站了会儿,说:我王兄的......不敢偷。
任飘渺闻言,竟笑了。他一笑,就如桃枝破雪。
千雪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磕绊着说:我王叔好对付,偷他的......
他像是再也说不下去,逃也似的去牵自己的马,路过颢穹孤鸣那匹良马,心想:若偷了呢?
马儿脚步不停,他也随着匆匆离去。任飘渺在身后高声道:总共就四匹马,好意思不让外人进,你们要脸不要脸?
他的声音淹没在风里。
到第八天夜里,任飘渺撑不住,喊千雪,说他要睡觉,不然该死了。
千雪正跑到酣畅淋漓之际,不肯找地方歇息,他俩合计,任飘渺把马栓了,想留在原地,又恐回来失散,千雪灵机一动,说你坐上来。
任飘渺坐上马背,趴在千雪肩头,氅衣将他二人皆裹住,千雪策马向前,烈风呼啸,劲草踏遍, 天地无涯,霜似的月亮攀升、滚动、颠簸,倾落一地月光,千雪好似从来没有这么快活,令他忍不住想高呼,他转头:任仔!我赢了——
任飘渺恍惚间答道:赢了就赢了么,有什么好说的。
再叫他,已是睡着了。
千雪并未被他扫了兴,一路奔走,到沙草交界,跨过如雪黄沙,骏马嘶鸣,蹄下飞沙如浪,后来他总是想,如果这样走下去,是否就会遇上空间裂隙,那时,他们将去哪里,羽国、道域,还是佛国?不管是到哪一界,总会这样奔驰下去。
晨光熹微时,任飘渺从千雪肩上醒来,这么趴了一夜,下巴硌得生疼,他们来到锡都边界,入口处有一对奇异的子母石,大石片状,小石块状,皆多孔隙。
任飘渺伸手,发现双臂已经麻痹,他试着活动双手,千雪被他戳得发痒,差点摔下马来。
任飘渺说:我饿了。
千雪打赢一局赌,兴致正旺,便提出:好哇!比谁打的野味好吃!
任飘渺在他耳旁打了个哈欠,说:回苗京吧,吃个糖球怎样?
千雪忆起,这东西只在小时候吃过,不知现在味道如何,思索片刻,还是同意。
锡都到苗京八天八夜的路程,想吃也无法即刻吃到,任飘渺这话,说的也是荒谬,千雪看他睡了一觉神清气爽,一路跑回苗京,怎么也不像是饿肚子的样子。
秋水浮萍,浮萍亦有根,一只孤狼若想赴天揽月,该如何使他停下来?
千雪收回思绪,忽地觉得不必再追查下去,那次他回到苗京,被糖球又酸又甜腻得牙打颤,如今却有些想了,这时的心境,应是悟了,已经有些空空大师的模样,王叔教他抄的几百套定心经当真有用,他问凤蝶:我们出来,有多少时日了?
凤蝶道:义父记性这么不好?五月有余了。
千雪问:你想主人吗?
凤蝶高深莫测地转了转眼珠:他要是想我,我就想他,他不想我,我就不想他。
千雪大笑,将她抱起举过头顶,说:那好说,他要是不想你,我帮你揍他!
凤蝶在空中手舞足蹈,忽地说:义父呢?
千雪回神:什么?
凤蝶说:义父想主人吗?
千雪怔愣片刻,敛目道:我么,当然是想的。
此时夕阳沉落,天色如火。
回到苗京,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,他便问凤蝶:要不要跟义父去宫里吃桂花糕?
凤蝶没吃过桂花糕,温皇嫌糕点太甜,凤蝶也跟着没口福,如今有机会,定要去尝尝鲜。
正赶上金池蒸糕的日子,坐了几刻,瓷碟子端上来,桂香四溢,千雪捏着鼻子吃了两块,凤蝶也嫌太甜,咬了一口,小脸就皱起来。
金池莞尔:凤蝶这样子,很有些像千雪王爷呢。
千雪也笑笑:那可不是!我的义女,不像我能像谁。
一旁的竞日孤鸣咽下桂花糕,开口笑道:小千雪,这次回来,可曾先去过还珠楼?
千雪道:正要去。王叔怎么这样问?
竞日孤鸣笑而不语,千雪想起温皇,便问凤蝶:温仔一般几时起床?
凤蝶答道:总是日上三竿时。
那岂不是还早。千雪不爱干等,金池就领着去后花园赏花,一园的桂树,鼻子都要熏皱。
狼主这一生,惯于在马背上驰骋,他总是以为自己是不需要家的,竞日孤鸣见他一年到头也不见回来两次,就逮着忽悠:小千雪,苗疆太祖身怀三部皇室经天宝典,统一境内大小部落,他是心怀天下的,按理讲,应该奔走四方,可他为什么造宫室、建藩篱,将自己拘禁在这一小块土地上?
千雪似是被桂树熏得呆滞了,顿了片刻,问:为什么?
竞日孤鸣拿出手绢擦擦眼睛:造房子,不就是为了一个家的感觉吗?人不管干出什么名堂来,都是要归家的,太祖这样的雄才都念家,你怎么好意思一年就回来两次?
千雪没读过多少书,被他唬住了,想想是这样,竞日孤鸣又叹息:当今圣上身体康健,还能多见你,我只怕不多时便要......
千雪急忙打断他:干嘛说这些!
金池带凤蝶绕完一圈,回来讲:竞王爷,该休息了,吹多了风怕染风寒。
千雪不好再打扰,他从北竞王府出来,慢腾腾地骑马,他想,或许一切都有尽,或许人不能自由到底,或许人应思念家......想着想着,想到他不爱吃甜的,后来又知道,温皇也不爱吃甜的,如若这样,在锡都边界,他与温皇为什么会齐齐思念起西京的糖球?
想到温皇,脚下的步子就快了起来。
回到还珠楼,温皇已经梳洗完毕,难得站起来迎他:玩得还开心?
千雪一身尘寒之气,乍迎着还珠楼暖人的香薰,似有些恍惚:总归比你躺在这里快活得多。
温皇站了片刻便坐了:你当真要查?
千雪心中有数,温皇不爱让他知道的事情,他是断然查不出结果的,如此这般,还是匆匆上路了,好似被一根绳索牵住,寻不到尽头便不能放松似的,他知道纵是在锡都那座部落找下去,温皇也不会让他探到什么,因此更是想不出自己为何一路追到那边,也想不出为何在临门一脚时停住,他执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,竟是酒非茶,便一饮而尽。
入喉便知酒是故酒,从前他二人到交趾边界,罗碧大胜,逼中原大军退避三十余里下寨,为引中原暗兵偷袭,假作宴饮,通宵达旦,只是史艳文最了解他,最终是一夜无事。
满座精兵,只有千雪一人醉了,十五的圆月落在酒里,波光粼粼,他将壶中醇酒一饮而尽,酒中月影也追随不见,依稀烂醉间,欲寻回失落的月,竟抓住任飘渺衣领,贴近他面容,又远观,意欲寻辨,却不知怎地,睡过去了,究竟是失月还是得月,不得而知。
任飘渺以为他发酒疯,要打架,无双出鞘抵在二人之间,却见千雪两眼一闭,摇晃两下,昏睡过去。任飘渺无奈,把他提起,送到营帐中去,千雪大概迷糊中还有意识,酒热上头,本能地贴近凉物,任飘渺丢他上草榻,发现他抱着无双的剑鞘不撒手,掰开来,重新挂在腰间,剑鞘已是温热。
无双原是一把孤剑,如今竟有一副温热的鞘。
任飘渺原是一把孤剑。
千雪哼哼两声,高声地说梦话:谁说我醉了,我没醉!
酒是故酒,人是旧人,凡此种种,情动于中。
千雪是豁达的,想不出来的东西,就不再去想,他哼道:我是看凤蝶孤苦伶仃,身边只有你这一个懒鬼,想给她寻一个靠谱的亲人回来。
温皇执盏,与他同饮,笑道:哪儿的话。有义父、有主人,不正是阖家团圆、皆大欢喜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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